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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华网:母亲百岁记——冯骥才
发布时间:2020-04-01    

留在昔时中国人记忆里的,总有一个挂在脖子上小小而好看的长命锁。那是长辈请人用纯银打制的,锁下边坠着一些精巧的小铃,锁上边刻着四个字:长命百岁。这四个字是世世代代以来对一个新生儿最美好的祝福,一种极致的吉祥话语,一种遥不可及的人间向往,然而从来没想到它能在我亲人的身上实现。

天下有多少人能活到三位数?谁能叫自己的生命装进去整整一个世纪的岁久年长?

我骄傲地说——我的母亲!

过去,我不曾有过母亲百岁的奢望。但是在母亲过九十岁生日的时候,我萌生出这种浪漫的痴望。太美好的想法总是伴随着隐隐的担忧。我和家人们嘴里不说,却都分外用心照料她,心照不宣地为她的百岁目标使劲了。

母亲经多磨难,父亲离去后,更加多愁善感,多年来为母亲消解心结已是我们每个人都擅长的事。

可是在母亲面前,我们永远是孩子。人只有岁数大了,才会知道做孩子的感觉多珍贵多温馨。谁能像我这样,七十五岁了还是儿子;还有身在一棵大树下的感觉,有故乡故土和家的感觉,还能闻到只有母亲身上才有的深挚的气息。

人生很奇特。你小时候,母亲照料你保护你,每当有外人敲门,母亲便会起身去开门,决不会叫你去。可是等到你成长起来,母亲老了,再有外人敲门时,去开门的一定是你,该轮到你来呵护母亲了。人间的角色自然而然地发生转变,这就是美好的人伦与人伦的美好。我似乎觉得母亲愈来愈像我的女儿,我要把她放在手心里,我要保护她,叫她实现自古以来人间最瑰丽的梦想——长命百岁!

母亲住在弟弟的家。我每周二、五下班之后一定要去看她,雷打不动。母亲知我忙,怕我担心她的身体,这一天她都会提前洗脸擦油,拢拢头发,提起精神来,给我看。有时我在外地开会时,会忽然收到她微信:“儿子,你累吗?”

到了去年,母亲九十九周岁。我开始设想来年如何为她庆寿时,她忽说:“我明年不过生日了,后年我过一百零一岁。”我先是不解,后来才明白,“百岁”这个日子确实太辉煌,她把它看成一道高高的门槛了,我知道,这是她本能地对生命的一种畏惧,又是一种渴望。于是我与兄弟姐妹们说好,不再对她说百岁生日,不给她压力,等到了百岁那天来到自然就要庆贺了。可是我自己的心里也生出了一种担心——怕她在生日前生病。

然而,担心变成了现实,就在她生日前的两个月突然发冷发烧,小腿红肿得发亮,这便赶紧送进医院,打针输液,病情刚刚好转,又复发,再次入院,直到生日前三日才出院,虽然病魔赶走,然而一连五十天输液吃药,伤了胃口,变得体弱神衰,无法庆贺寿辰。于是兄弟姐妹商定,百岁这天,轮流去向她祝贺生日,说说话,稍坐即离,不叫她劳累。午餐时,只由我和爱人、弟弟,陪她吃寿面。我们相约依照传统,待到母亲身体康复后,一家老小再为她好好补寿。

尽管在这百年难逢的日子里,这样做尴尬又难堪,不能尽大喜之兴,不能让这人间盛事如花般盛开,但是今天——

母亲已经站在这里——站在生命长途上一个用金子搭成的驿站上了。一百年漫长又崎岖的路已然记载在她生命的行程里。她真了不起,一步跨进了自己的新世纪。

我们没有华庭盛筵,没有四世同堂,只有一张小桌,几个适合母亲口味的家常小菜,无限温馨地为母亲举杯祝贺。母亲今天没有梳妆,不能拍照留念,我只能把眼前如此珍贵的画面记在心里。能与母亲长久相伴下去就是儿辈莫大的幸福了。我相信世间很多人内心深处都有这句话。

此刻,我愿意把此情此景告诉给我所有的朋友与熟人,这才是一件可以和朋友们共享的人间的幸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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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编辑 刘晓艳 倪侃)